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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枸兹      更新:2024-11-24 16:57      字数:8501
  那天傍晚,陈嘉效在医院门口等到七点钟,走了。
  郑清昱九点才得以脱身,没找到他,拿出手机才发现其实他说过自己走了。
  她回了南苑。
  蔡蝶出去和老姐妹聚会了,老郑刚一个人散步回来,郑清昱没开灯,他老花眼就看到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在冰箱那里翻翻找找,倒是没被吓到,就这么个小身板,只是差点就要破口骂人了。
  以为谁家小孩从阳台翻进来。
  以前蔡蝶早早就想到以后年纪大了不好爬楼,所以别人都抢着买高层,他们就买一楼,老小区都是熟人,后来干脆把防盗网拆了。都知道他们家开馄饨店的,男主人除了包馄饨还会做一手好菜,小区有很多小朋友都尝过郑爷爷手艺,保不准有顽皮一点大半夜贪吃的。
  哎,自己也是可以做爷爷的年纪了。
  但自己家宝贝闺女,看背影好像小女孩咧。
  知道郑清昱没吃晚饭,老郑心疼死了,可家里今天没什么菜,他自己刚把最后一点馄饨煮完,最后提议带郑清昱出去吃。
  原本以为她要吃什么烧烤、麻辣烫,现在年轻人不就爱吃这些,可郑清昱说想吃馄饨,老郑只好打电话问附近店面还有没有货存的。他们家一般营业到晚上十点,这个点很多都在搞卫生了,最后只有一家稍远的店还有一点面皮和肉馅,刚好那边店主想再等等看看能不能卖出去,结果大老板要带女儿来吃。
  “只有南关村那边有了。”老郑挂掉电话,转头看到郑清昱正笑吟吟看着自己,“郑老板,打听清楚啦?”
  这臭丫头,揶揄自己呢,老郑催促她快点决定,责备不停,说再不吃胃都要烂了。
  最后由郑清昱当司机,出发了。她很少很少开车,蔡蝶经常感慨坐一回女儿的车太难了,老郑打开摄像头自拍一张,准备给老伴炫耀。
  “你都不找角度,再把我拍丑了。”郑清昱不满,余光瞥到镜头里人脸都变形了。
  “嘿嘿,我闺女怎么都好看,我老头一个,露个脸能给你妈看就行了。”
  郑清昱真正笑了,似乎只有和老郑蔡蝶一起,才能让她短暂完全将工作压力抛之脑后,因为只要他们在,她永远不用操心什么,筷子一拿就能吃到可口的饭菜,衣服是蔡蝶拿手搓的,明明可以丢洗衣机,蔡女士觉得那样不干净。
  可这两年,郑清昱越来越能体会到,她的父母不再年轻了。
  郑家的馄饨店早在十年前就做起来了,其实完全可以打开市场做全国连锁,可老郑蔡蝶觉得没必要,就只在台城开店,由一开始的三家到现在的十五家,还找了工厂,冷冻加工,挂在小程序,一开始只是卖给那些曾经吃过他们家馄饨的离家游子,包装都很简单,后来名声打开,销量越来越大,还有冒牌的,这才正儿八经开始设计商标,起了个正经名,不然以前都只叫“台州正宗馄饨”。
  现在店名叫“真真馄饨”,二老私自定下的,郑清昱知道以后还觉得这太随意了,老郑乐呵,“味道取胜,不整花里胡哨的,而且真真多好,真食材,真味道,以后我们没了,这产业不还是你的。”
  郑清昱曾用名叫郑真真,是后来才改的“清昱”,夫妻俩怕女儿名字太简单了,在学校会被人嘲笑。
  老郑蔡蝶早就不亲自在店里干了,有钱有资产,蔡女士才不会继续一天到晚就在那和面擀皮剁陷,她思想太超前,才不会没苦硬吃,该享受就享受,没有说闲得无聊吃忆苦饭的,蔡蝶看来,会这样的人都是脑子有泡。搓麻、逛街、跳舞的时间都不够,她辛苦大半辈子了,得趁有命的时候抓紧享受。
  老郑就是“脑子有泡”,闲得无聊就到店里视差,看着看着就手痒,亲自去包,被蔡蝶喷得无力招架,为了家庭和谐,后来也是他腰椎间盘突出了,才老实下来。
  老郑估摸着时间,让店里的人提前煮好馄饨,刚好晾一晾,这样郑清昱坐下来就能吃了。
  “怎么样?味道一样吗?”
  郑清昱真饿了,狼吞虎咽,顾不上回答,甚至要了第二碗,不过吃了两颗就到顶了。
  味道是她从小吃到大的,奇怪,她也不会吃腻。老郑坚持不用机器,郑清昱也觉得手擀的皮口感才独特,更软一些,所以店里的皮都是人工制作的,很多人回家乡了也要专程来店里吃。馅料是独家秘方,现在这些聘用的店家,都是交了费用专门和老郑学的配方,签了保密合同的,一旦违约,那就是法庭见。
  “怎么样,还想吃什么吗,要不爸到隔壁给你买点炸串什么的?”
  “饱了。”
  老郑把她剩下的馄饨拿来自己吃了,觉得和自己做的,其实还是差那么点意思,但不影响什么,不然肯定要整改。
  “爸,我想和你说件事。”
  “怎么了?”郑清昱突然来这么一出,老郑一脸紧张,看得出她完全放松的情况下疲惫藏不住,心都揪在一起,很想劝她就做老板收钱不行吗?
  郑清昱把桌上的筷子筒挪回原处,说:“我上回和你说,我想离婚了。”
  一听这事,老郑心一咯噔,嘴巴都不会嚼了。
  可还是要装作平静,小心翼翼试探,“想清楚了吗?”
  郑清昱语气淡淡的,好像根本不是在谈论和她有关的人生大事,“其实我和他已经离婚了。”
  老郑彻底怔住,脑子都跟着发昏,以为自己听错了,短暂混乱后,他放下筷子,扯了张纸擦嘴,酝酿好久,才勉强笑笑:“什么时候的事呢?”
  “去年,九月三十一号。”
  都一年多了,老郑默默计算,有些心梗,说不郁闷是假的。
  “是不是他对不起你?”
  好像只要男女分开,旁观者下意识认定是他们是情感破裂了,有一方劈腿。
  老郑暗自握起拳头,气已经蹿起来了,如果是他想的那样,他这把老骨头拼了也要找人算账,一想到从小放在心尖宠的女儿要承受那种痛苦,老郑心都碎了。
  “爸爸,你应该知道,我嫁给他不是因为对他多有感情。”郑清昱没正面回答,其实厉成锋就是出轨了,但如果这条轨道本来就不正呢?
  老郑叹口气,忽然迷茫了,其实并不意外,“那也不能是他出轨的理由,他跟我和你妈说是因为爱你才想娶你对你一辈子好,可他违背了誓言,就是背叛了这段关系。”
  好像,老郑已经确定事情是怎么回事。他了解自己女儿,真真性格太冷了,总让人有距离感,好像是需要捧着的月亮,可是除了他和蔡蝶,这个世界上又会有谁可以这样不求回报地一直爱她。
  他当然知道郑清昱当初决定结婚不是因为她有多爱厉成锋,原本以为,都三年了,怎么都可以培养一点感情的,他们是过来人,爱情在生命里最脆弱飘渺的东西,两个人如果相伴到白头,什么都会淡的,亲情听起来是缺少了点浪漫,但最实用。
  可没想到,其实不到三年,他们结婚两年就结束了这场关系。
  “那你现在和爸爸说,我能帮你什么呢?”老郑很恳切地看向郑清昱,衰老眼睛里有层薄薄的光。
  郑清昱摇摇头,“我之前不说,就是因为怕你和妈会担心,尤其是妈,隐瞒是和厉成锋共同的决定。但我觉得,现在可以先和你说了。”
  听完,老郑得意一扬眉,笑了,“噢,看来,我又领先你妈一次了。”
  郑清昱长久注视着面前这个男人,真的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老郑头发稀疏得很明显了,前几天偶然翻到两年前的合照,心里更难过,一个人的神态怎么可以两年就变老这么多。
  “爸爸……”郑清昱坐过去,轻轻把头靠在了老郑手臂上,长大后,其实她再没有像这样和二老有过肢体接触了,她心理眷恋,但肢体生硬,不太习惯直白的亲密。
  老郑心头说不上的怅然,恍惚觉得郑清昱还是那个总爬上他肩膀要“骑马马”,喜欢撒娇的小姑娘。
  “乖女,你要记得,不管你做什么决定,爸和妈永远支持你,有什么别憋在心里,如果你妈知道你因为担心她瞒了一年,和一个男人演戏给她看,她会自责的。”
  郑清昱轻轻回答出声:“我知道。”
  两人沿着街道走了一圈,树叶都要落光了,一转眼,今年又要过去。
  老郑突然有点感慨,“以前我总忙店里的事,想着你和你妈都是女孩子,有什么话应该也更愿意和她说,没想到现在你有什么事总是先和我说呢。”
  “哪有,很多事情我也是第一时间告诉你呀。”郑清昱不服。
  “那都是你怕被你妈骂,才先拉我一个做垫背。”
  郑清昱笑得眼睛弯弯,不置可否,“现在也是呀,爸,你说我是不是特别没出息,三十岁的人了,离个婚还要怕被妈妈说。”
  “这有什么,你多大在父母眼里永远是小孩子。”
  今晚风不算烈,空气潮湿,似乎有回南的迹象,挺适合散步的。郑清昱忽然就沉默了,老郑担心看她一眼,怕她有什么心结,索性自己先开口了,“你这个孩子,从小就独立,倔倔的,好像干什么都风风火火,够利落,其实心思比谁都细腻敏感。爸以前也觉得,有些话不太好意思说出口,但这几年我改变心态了。你别在意那些话,不干临床怎么了,回爸妈身边待着什么了,那些人,你以为他们是不想追求安稳吗?他们是没有我们这么好的父母,这么有爱的家庭,所以才需要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人这一生,温饱、快乐足矣,怎么舒服怎么来,是为自己活的,为自己爱的人活的。”
  “你说话可以这么有深度呢。”郑清昱伸手拨开拂到脸上的一缕头发,调侃老人家,心无比沉静。
  “小瞧你爸了吧,我虽然没怎么读过书,可好歹是靠自己,当然还有你妈,现在也算是个‘资产阶级’了,完全有能力让我的女儿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就过什么样的生活。还有你转去教务科的事,就算是前夫帮你又怎么,你要没这个能力,能干到这份上?那些背后编排你没野心,偏安一隅的,靠男人的,没本事干临床的,都不用理会。你只管继续干你想的事。”
  郑清昱笑他改口挺快。
  “其实,是我自己觉得没办法继续下去了,和他一起生活那两年,和我之前预设的轨道偏移了。”
  老郑细细品嚼郑清昱这句话,还是分辨不清她到底是不是在帮厉成锋说好话,但显然他了解自己女儿,她不会这样做。
  其实这句话更像是郑清昱在坦言自己的问题。
  她从小就是个好孩子,有时候蔡蝶就恼她太实诚,太梗,不懂圆滑,但凡自己有点问题,郑清昱一定会让代价扎扎实实落在自己身上,这样活着多累啊。
  “两个人过日子,时间一长必然是会出现问题的,婚姻不是风花雪月,更何况,你和他,本身就没有真正投入谈过感情。”
  郑清昱没有说话,思绪飘远了,老郑本来想说更多,可看到她这个样子,改口:“像今天一样,你想说了,爸就随时竖起两只耳朵,还有捧着一颗心,听你讲。”
  说完,笨拙比划他从网上土味视频学来比心手势,他手指包馄饨很灵活,这个时候无比僵硬,郑清昱笑得眼泪都要飙出来,嗔他一口,“爸爸,太土啦!”
  “其实你比我妈更敏感,我是遗传你的,那我上学的时候,早恋你岂不是也知道了?”郑清昱故意逗他。
  老郑不上套,“我懂什么,你初中那会儿,有两个男生为你打架,这事还是你妈告诉我的。”
  还有郑清昱念研究生的时候,一个男孩突然上门说想见见郑清昱,他一脸懵,直接把人打出去,最后还是蔡蝶告诉他郑清昱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班主任请过家长,怀疑郑清昱和同桌早恋。后来蔡蝶私下和女儿聊,小郑清昱哭得很伤心,说她不知道喜欢什么的,可是每天和李浩说小话她就很开心,看到李浩就会心跳加速。蔡蝶耐心引导女儿,说他们现在还太小了,正是萌芽期,对异性产生想象和兴趣很正常,告诉她不用害怕,老师和爸爸妈妈都不会惩罚他们,可以尝试不做同桌了,看看一段时间后是不是还对那个男孩有这样的感觉。
  一段时间过后,蔡蝶主动询问女儿的“情感状态”,郑清昱说她不喜欢和李浩说话了,她喜欢她现在的女同桌,两人每天都讨论怎么扎辫子更好看。蔡蝶松口气,以为这事过了。
  谁知道过了两年,郑清昱到市里上初一了,蔡蝶再次接到班主任电话,又是郑清昱早恋。
  当时店里忙着呢,蔡蝶想说都十三岁了,恋就恋呗,我女儿这么漂亮,大惊小怪。但这也只是一时上火的气话,她还是周五去接郑清昱的时候了解了是什么情况。以为是什么新人,结果还是那个李浩,蔡蝶就奇怪了,质问郑清昱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啊,他说他喜欢我,要追我,我没答应啊,不信你问厉成锋!”
  当时郑清昱厉成锋一起坐后座,蔡蝶半信半疑向那个驼背少年求证,厉成锋本来在打游戏,立马把手机放下了,点点头。
  那老郑就更是一头雾水了,“那这个李浩,到底和咱们真真谈没谈过啊?”
  后来郑清昱和厉成锋结婚了,两人还遇到过李浩,在郑家饭桌上又提起这事,蔡蝶说当年怀疑过他俩合伙骗她,厉成锋对天发誓他没撒谎。
  “那小子是在追清昱,只不过清昱看不上他。”
  有点滑稽的一件事,老郑就反省自己怎么过了十来年才知道,蔡蝶知道他又开始了,心不在焉安慰这个老男人:“那时候不是店里忙吗,什么都你一个人大包大揽,我帮你你还不要,学校电话都留我的,我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女孩子青春期,和你一大老爷们说了也没什么用。”
  “说实话,一开始我都怀疑他有精神疾病,不然那时候才几岁啊,懂什么情啊爱的,过了十几年,还能从东县打听到台城来。”
  被这么一个偏执的人盯上,郑清昱没多少情绪,“就是执念吧,他可能觉得五年级那时候也许我们最后可以在一起的。后来上初中,我们隔壁学校离得也不远,但是最后我还是没有选择他。你看,最后他亲眼看到我结婚了,不就再没出现。”
  “是啊,听说他去年也结婚了呢,看来没病。”老郑嘀嘀咕咕,自己的漂亮女儿被男人这样惦记,也是让人怪心惊的。
  郑清昱弯了弯嘴角,“男人不就这样,他不一定是执着十几年,而是突然想起我这么个人的时候刚好他空窗,过得不怎么样,就把曾经拒绝过他的人想得和他一样过得不好,也许这个时候他的遗憾和尊严可以得到填补。”
  老郑觉得郑清昱这番话,说得太有道理,好像是受过多少情伤才悟出来的,可据他了解,郑清昱上大学才开始谈恋爱,和厉成锋结婚前,也就两段?
  “咳咳,乖女,你老实和爸分享分享,在学校的时候,有没有喜欢过哪个男孩子?”
  没有选择李浩……老郑突然灵光一闪,觉得这话值得深挖。因为他总打心里觉得,郑清昱这样貌,中学时期没早恋过似乎是有点反常。可之后,真的没再有老师给蔡蝶打过投诉电话,学习方面,郑清昱也压根不用人操心。
  郑清昱转过身倒着走,明媚一笑,一双眼藏有很多古灵精怪,“当然有呀,不过我不会告诉你的,爸爸。”
  老郑宠溺望着自己和心爱女人唯一的女儿,心有点空,这个时候的郑清昱,有点像十几岁的模样,明艳热烈,花一样的年纪,故意调皮逗自己老父亲,宁愿自己跌跌撞撞体验只有一次的美好青春,也要和古板的父母、老师对抗到底。
  要是人永远不会长大该多好。
  路上蔡蝶就已经来电话追了,回到家,老郑进门就挨一顿喷:“你不舍得开火就算了,省什么燃气费,我乖女忙到现在,饭没吃你也不说给她做个饭,还带她出去吃,你不知道她平时就老吃食堂、外卖啊,有你这么当爸的吗!”
  老郑嘴都插不上,这是几十年的常态了,一般他不会辩驳什么,蔡女士就会一辈子记得自己永远是对的那方。
  最后是郑清昱说两人去吃了真真馄饨,蔡蝶脸色才好转一点,还是不满意,“光吃个破馄饨有什么营养,你小时候没吃够啊。”
  郑清昱无奈,“妈,大晚上的你总不能让我啃棒骨吧。”
  “有什么不能,就你那瘦杆子样儿,明天的,你带上成锋一起,让你爸卤大棒骨给你们补补营养,成锋也是,一天到晚应酬,那酒店的油能吃吗……”
  父女俩相视一眼,郑清昱耸耸肩,说自己忙一天了要洗洗睡,留老郑一个人抵挡火力。
  “给他卤什么大棒骨,我只给我乖宝一个人卤,人家天天大鱼大肉的,看上你这东西?你也说他天天大鱼大肉,回家了还卤棒骨给他吃,他不得三高谁得!”
  “哎哟郑大王你牛气了是吧,咒你女婿对你有什么好……”
  郑清昱偷偷笑着跑上楼了,没耽搁时间,从浴室出来,楼下已经静悄悄,她看了眼,蔡蝶估计还在和老姐妹选今天聚会的照片,戴着老花镜,脚迭着脚,手机拿老远,一指禅在点屏幕,老郑估摸睡觉了。
  关上房门,郑清昱只开了盏书桌的台灯,抽空看了眼手机,后来陈嘉效也没问她几点结束的。
  一时忘记吹风机放哪里了,郑清昱翻翻找找,差点就要跑出去找妈,其实是眼大不见山,她也不记得上次用完之后为什么会把吹风机塞到最上面那层架子。
  她这个书桌,高中的时候就买了,当时很时兴这种,同学们家里都有,郑清昱也闹着要买,其实全拿来放小说了,之前桌面还有一台电脑的,是被时代淘汰,不知道老郑怎么处理掉了。
  旁边有一列竖着的空间,下面是几层小格子,一格放一个玩偶,有的是离职又回校看她们的英语老师送的,也有她自己买的。最上面是一个深的长方形框,放有不知道从哪年开始拥有的小猪存钱罐,挡在外面的,是落单的一个相框。
  其他的照片,都一一排列在最上面。
  郑清昱放下吹风机,也没举多久,手腕竟然有点发酸。
  相框被她拿起来,刹那间落进了昏黄光线里,里面的景、物、人徒然清晰,但因为印了胶,总有一层朦胧感,指尖也拂不去。
  郑清昱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除了和李浩那件事让她印象深刻,就是那年暑假和当时几个朋友报名夏令营去了北京玩了半个月。
  老郑和蔡蝶的教育一直挺开明的,虽然当时家里还不是太富裕,可他们还是尽最大可能让郑清昱多去看看好好祖国的大好河山,增加见识,也不至于以后长大首都在哪儿都不知道。
  他们和其他几个家长的确是心大,后来才知道整个夏令营郑清昱她们几个是年纪最小的,其他人都有高中毕业了的。
  不过蔡蝶还觉得这夏令营报对了呢,有大的,他们怎么着也会照顾一下小的吧。
  说实在,十一岁实在没什么记忆,现在让郑清昱回忆整个旅途,去了哪里,发生过什么趣事,连碎片都没有。
  比如现在盯着手里这张在天安门广场的大合照,郑清昱一点都记不起来当时的情景,那时的伙伴,也需要仔细辨认。
  她和熟悉的人合照没站在一起,不知道怎么的被推到第一排中间,因为当时矮吗?
  十一岁的郑清昱喜欢扎两条长长的辫子,她头发很漂亮,天生质感好,在家她想自己扎头发蔡蝶都不让,怕她嚯嚯这头好发。可那时候出门在外,每天赶场一样,根本没有旅游体验感,去天安门又是三四点就匆匆忙忙起床,郑清昱为了省事每天就扎马尾。
  比起同龄女生大多都喜欢留刘海,郑清昱一点都不怕将自己的棱角毫无保留展示出来,她额头饱满光滑,小小的脸,那时候五官还有些幼态,但线条感已经足够鲜明了。
  照片里她笑起来明媚娇俏,拿右手在脸前比划了一个向左倾斜的“耶”。
  她左边的男孩,从穿着就可以看出,和当时她们那些幼稚得要死的小学生不是同龄人。白T、黑色短裤,干干净净的运动鞋,看得出来他蹲下来有些刻意缩着背,但丝毫不影响体态,清爽的松弛感,举起他左手比的“耶”,视觉上是向右倾斜的。
  之后过了很久,夏令营主办方把照片洗出来邮到家里,郑清昱才无意惊奇发现,咦,她和身边这个大哥哥,好像一面镜子的正反面,这么对称,像事先两人商量好一样。
  可实际上,她连这个大哥哥叫什么都不知道,两人在旅途中,根本不是一个群体的,聊不到一起。
  郑清昱记得,他的朋友们都很高,虽然她觉得这个大哥哥已经很高了,可拍照的时候,他的朋友都站在后面,他却要和她们这群真正的小矮子一起,勉为其难蹲着。
  那时候郑清昱觉得他好可怜。
  最后返途的火车上,郑清昱记不清过程是怎样了,她喜欢睡上铺,最后被调换到全是男生的那个隔间,那时候男女意识早觉醒了,但不强烈,朦朦胧胧的,中铺是她的小伙伴,所以郑清昱没觉得有什么。
  可真正搬过去后,对面那个上铺的被子动了动,原本在睡觉的人把搭在额头的手拿开,迷瞪侧头朝郑清昱那边看了一眼。
  他头发很多,蓬松清爽,翘起来几根不听话的,郑清昱想笑,可他白俊干净的脸完全露出来时,郑清昱迅速把脸挪开了,好像是被那块黑曜石一样的腕表折出来的光芒刺到了眼睛。
  底下突然一阵爆笑,郑清昱晕晕乎乎,只看到那几个很高的大哥哥围在那边,不停打趣自己上铺的兄弟,意味深长的眼神时不时看向自己。
  “唯一的女生”、“小美女”这些字眼不是很清晰落进郑清昱耳朵里。
  她坐在床头和伙伴选今晚要吃的泡面口味,知道点什么但又不确定,心跳比和李浩说小话被告家长那时候,跳得快多了。
  余光瞥到上铺的人挥出手落到那几个少年身上,郑清昱悄悄看一眼,发现那个大哥哥也正好在看自己,他唇色是很健康的红,眼睛亮亮的,眉毛很黑,好像总在笑。
  后来,他们又聊起什么游戏、球赛。
  总之对于只有十一岁的郑清昱来说,他们是她憧憬长大去往的世界里的一群人,可望不可及。
  把相框放回去,郑清昱坐下来,拉开了第一个抽屉,拿出里面一个上有密码锁的铁盒,并没有打开。
  铁盒下面有零零碎碎的报纸,郑清昱看了半天,直到快要透不上气,才把所有东西放回原处,又出去洗了遍手,才记起来自己本来是要吹头发的。
  轰隆隆的声响持续太久,吹风机停下来后耳边似乎还有噪音,郑清昱对着镜子一点点把头发梳通。
  是一把桃木梳,齿缝很大,把手上有精致的图案。
  突兀“啪嗒”一声回荡在房间许久,坐在少女书桌前的那个伶仃背影,一把厚厚的黑发也无法湮没隐隐颤抖的肩头。
  掉在地上的那把梳子,再没有人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