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FuckYou
作者:第叁人称      更新:2024-12-29 16:13      字数:3474
  比洛阁下拄着拐杖踏进院子时,唐娩有一瞬间的怔愣,是她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惭愧。
  相信只要是瞧过一眼的人,任谁都不会将这样一个人称为“别扭的老头儿”。
  夸张地说,他甚至比萨克森还显得精神饱满。
  他们都拄拐,在儿子手中那是象征残疾的可怜工具,在父亲手中却变成了彰显地位的光辉权杖。
  比洛阁下穿着一套她无法辨认的繁复制服。
  深黑色的双排扣燕尾上衣缀着金穗与肩章,金色镶边的白色立领,金色竖条的黑色长裤,铿锵有力的漆亮长靴。
  岁月留下的痕迹半分无损他五官的坚毅,有一种削铁如泥的力量感。
  他的皮肤呈现一种近似极度缺水的蓝灰色,像是从“蓝色死亡”中走出的男人。
  也难怪,萨克森说他父亲曾经感染过霍乱,却顽强不屈地活了下来。
  他干脆利落地一步步走近,路过唐娩身边,没有只言片语,不带丝毫停顿。
  唐娩回过神,心底斟酌检查一遍德语的文法和用词,转身道:“萨克森在二楼的书房,我帮您去喊他下来。”
  没等她挪步,比洛阁下径直走向楼梯,从始至终没给她哪怕一个侧目。
  唐怀安扯了扯脖子上那令人窒息的领口,她今天被包装得简直像一个精美花瓶,可惜母亲这番美意了。
  半天没能解开的一粒纽扣令她达到烦躁的顶峰,“这该死的衣服……”
  “fuck you!”
  唐娩皱着眉低头看她,她无谓地耸肩,活灵活现的一个小流氓。
  ———
  “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祖国如今被肢解得四分五裂,柏林也成了角斗场,柏林封锁绝不会只有一次。德国都已经被反向殖民了!你却躲在这儿拿着一堆纸勾勾画画!学那些堕落邪恶的犹太资本家办什么无聊的工厂!”
  “萨克森,你太令我失望了!!”
  萨克森望着桌面上放着的,工程师提交给他的机械设计图,此刻被扬得漫天飞舞,他低着头躲避雪白纸页后那双凶狠而锋利的眼睛。
  “父亲,战争已经结束了。”
  “你怎么那么笃定结束!自从1765年起,我们从未真正停止过战争,这不过是一次休战!和一战结束时一样,所有人都说战争结束了,但只不过是一次长达20年的休战!”
  萨克森无意争辩:“或许吧,但我应该没有寿命再去参加第叁次战争了,您更没有。”
  比洛阁下勃然大怒:“萨克森,你以前从不这样懦弱!自从在巴黎认识了那个女人,你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战争不会是我的归宿,或许是您的,但绝不是我的!时代已经变了,如今在美国人的资金支持下,让越来越多的工厂能日夜生产,越来越多的家庭能买到面包和牛奶,已经是德国能挣到的最好局面?”
  “如果您口中的那个时代还存在的话,您现在应该高高在上地巡视着家族的庄园,而不是站在这里训诫我。”
  萨克森被触到逆鳞,罕见地开始跟一个长辈大小声,他提醒比洛阁下德国人如今的处境。
  比洛阁下果然哑口无言。
  .
  他转过身看向窗外,背对着萨克森,视线又被墙上那幅油画所吸引,发出一声嗤笑。
  “看看你如今的品味,墙上挂的是一些连画展都进不去的低俗作品,住的房子连个像样的花园都没有,前院弄得像个马厩!还有那个浑身上下看不出任何优点的女人,你居然跟她生了一个孩子?!”
  萨克森脸色沉得能滴水,刚要发作,唐娩敲了敲门,送进来两杯咖啡,放下便转身走了出去。
  .
  萨克森深吸口气,郑重道:“我爱她,她是我的妻子。”
  “爱?你不过是可怜她罢了,却用了一个错误的方式!”比洛阁下挤出嘲讽的冷笑。
  “如果不是战争,你们不可能相遇,就算相遇你也不可能看上她,更不要说跟她结婚!那样羸弱、悲哀、不堪的一个女人,怎么能做你的妻子?”
  羸弱、悲哀、不堪
  这叁个词就像叁把锋利无比的刀刃插进萨克森的心脏,可他一心要死个痛快!
  萨克森歪头:“不堪?”
  “你非得我提醒你吗?她曾经是巴黎的站街女!!”
  “是啊,比我这个战犯高贵得多!!”
  “你!!!”
  比洛阁下再一次哑口无言,他怒极转身,却发现了儿子的异常。
  萨克森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息,说出的话逐渐变得像一场急风暴雨。
  “她只是受害者,我却是施难者。没有我们,她应该在亲人的呵护陪伴下慢慢长大,在熟悉的家乡结婚生子,那样倒好了!那样她就不用待在这个罪恶的国家陪着我这个残废就这样了此残生!”
  “我们没有婚礼,因为她知道我心里那点该死的愧疚不安,所以推脱她不想要一个婚礼!”
  “我们没有离开德国,因为她知道我刚出狱的时候,对这个世界陌生到连新发行的货币都辨认不清,所以谎称她不想回中国!”
  “您被允许进门,因为她觉得我们是彼此仅剩无几的亲人,即使她心知肚明您会用什么词来形容她,却还是强迫我打那个该死的电话!”
  “您不用说没有战争,我们就不会相遇,不会有爱这种话。”
  “爱本身就是一种经历。我无法去爱一个素昧平生的宫廷贵女,就像您无法否认娶了一个日夜相伴的侍女做继任妻子?”
  “难道您要说不曾爱过我那个出身卑贱的母亲,却当了她二十几年的丈夫?!连她跟别的男人生的一个懦弱孩子,也值得您贵脚临贱地这样大发雷霆?!”
  “如果您无法否认,那就不要对我的妻子颐指气使!!您根本不懂她!”
  比洛阁下怒发冲冠,从未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何况还是这个从小沉默寡言的儿子。
  儿子骤然的反叛,令孤傲的父亲怒火攻心,他举起拐杖将墙上悬挂的那幅油画戳了一个大洞,玻璃应声而碎,整幅画也掉落在地。
  他仍嫌不解气,拿起桌面上的咖啡杯向儿子砸去,却不想被听到响动赶来的唐娩挡了个正着。
  杯子在她头顶碎成瓷片,划伤了额角,瞬间血流不止,萨克森被那抹鲜红刺伤了眼睛。
  他捂住胸口,呼吸混乱,瘸着腿向后退让两步,跌坐在沙发上。
  唐娩见状连忙上前捧住他的脑袋,让他贴在自己小腹处:“别这样,别这样……没事,没事的……威廉。”
  “怀安,把爸爸的药拿过来!”
  .
  唐娩抬头去望那个怔在原地的男人,此刻她终于在他身上看出几分疲态,他显露出了符合他这个年纪的脆弱与衰老。
  她几次张口,还是没让自己吐出那些已经涌到嘴边的刻薄尖酸之语。她不是不会骂人,但她不想让场面变得更糟糕。
  怀安终于拽着几个药瓶子跑进来,一看狼狈的父亲,面带鲜血的母亲,瞬间犹如一个被点燃的炮仗!
  “嘿!你这个不懂礼貌的老家伙!即使你长得帅,我还是得说一句!”
  “Fuck You!!!”
  ———
  一个混乱的夜晚过去,比洛阁下次日清晨就要动身返回斯图加特,临走时他仍旧邀请怀安去他的古堡做客。
  唐怀安上下打量他一番,再看看面无异色的父母,她摊摊手:“好吧!”
  她去斯图加特的城堡住了半个月,回来时大包小裹带了一堆东西。
  自己则头戴一顶经典马术帽,穿着小翻领夹克,踩着高筒长靴,还挎着一个马鞍包……
  唐娩问她怎么去了这么久,能住得惯么,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她小手一挥,骄傲自满道:“能发生什么?Mama你别操心了,好着呢!我回来时还给奥托留了一件礼物呢!”
  “奥托?”
  “他自己让我这么喊的!”
  “……”
  .
  比洛阁下起床就被管家告知,怀安小姐已经让司机送她回弗莱堡了。
  他点点头,然后由一脸菜色的管家引到城堡进门的中央大厅。
  大厅正前方悬挂的那张巨幅的古典主义油画,是一张人物肖像画,画着他最喜爱的历史偶像——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大帝
  如今不能称之为最喜爱了,因为那幅画被涂上了红色油漆,写着两个鲜红而巨大的英文单词:
  —— Fuck You!!!
  比洛阁下开怀大笑!
  管家回望一眼半个月来被闹得人仰马翻的城堡,眼角抽搐,这些人莫不是都失心疯了……?
  ———
  唐娩只当是一场闹剧,也没有多加在意。
  后来,比洛阁下直至逝世都没有再踏足一次弗莱堡,她和萨克森也从未去过斯图加特,怀安倒是经常被接去度假,她也乐意去。
  其实有关这一天的记忆,在唐娩的心里很快淡去。深夜在她面前泪如雨下的丈夫,连同那幅破了一个大洞的油画……都被她忘却了。
  直到十几年后,一个春日傍晚,她独自收捡着丈夫留下的遗物,无意间翻开一个落满灰尘的黑皮革笔记本。
  泛黄的纸页、熟悉的笔迹、久远的日期,才令这段尘封的记忆再次开启:
  你是羸弱的月亮、是悲哀的黄昏、是不堪的冬季矢车菊。
  是上帝赐予我这绝望之人的,
  一个荒诞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