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作者:丛培申,徐广顺      更新:2021-10-20 19:43      字数:123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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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大屯开拓团的难民终于等来了上船的这一天。
  杨戬亲自指挥荷枪实弹的中国士兵开始检查日本难民准备带上船的行李。青山小雪、抱着刚刚出生孩子的良子、重病的鹤田洋一、大召威弘他们挤在难民当中,一个接一个地接受检查。检查非常严格,一个老人藏起来的手表被发现了,他苦苦地央求道:“这是我战死的儿子的遗物,你们不能把它拿走,还给我吧!”中国士兵用枪逼着老人,喝斥道:“这是禁止带走的东西!除非你不想上船!”老人痛哭流涕地被迫交出手表。
  没办法,日本难民毫无反抗地听凭中国士兵没收了手表、戒指和钱包。有人哭泣着恳求留下他们的结婚戒指,但是没有用,这就是战争。
  高岩站在队伍中等待检查,这时,一个裹着破头巾的日本老太婆,颤颤巍巍地走到高岩面前说:“先……先生……行行好……有吃的给我一点儿好吗?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高岩转过身,发现这个老太婆竟然是经过乔装打扮的园田早苗,于是从兜里掏出一根黄瓜递给她。
  “谢谢!”园田早苗压低声音说:“青山重夫已经上了这艘船,我们要找的东西可能藏在小雪的那个磁性围棋盒里……咱们一会儿船上见。”说完,她颤颤巍巍地走了。
  检查到大召威弘的时候,一个国民党上尉从大召威弘的行李包里翻出矢村英介送给她的那幅《浮世绘》,厉声说:“这是什么?”大召威弘解释说:“这是日本民间版画《浮世绘》,是一位朋友送给我的。”
  “你不能把它带上船!”国民党上尉说。
  “可……可这是从日本带来的东西,不是中国的……”
  “那也不行,这是规矩,任何文物都不得带出境!除非你不想回国。”
  “什么事?”杨戬走过来问,然后他顺手拿过那幅画,看了看,然后交给大召威弘,说:“你可以带走它。”大召威弘一听,连连致谢。
  站在高岩后边的小雪摸了摸戴在身上的那块玉佩,知道是保不住了。心想,与其让这些士兵搜去,还不如送给谁呢。她回过头来四下里看看,身着制服、文质彬彬的陈明复引起她的注意。小雪取下身上的玉佩走过去,抓起陈明复的手,把玉佩塞到他的手里。
  陈明复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想贿赂我吗?”
  小雪天真地笑了,说:“不,我只是不希望这件玉佩被别人搜去。与其被人抢走,还如把它作为礼物送给自己选中的人。”
  “为什么选中了我?”陈明复像一个大哥哥似的说。
  “因为……我在你的眼神里看到了友善和同情。”小雪甜甜地说。
  陈明复又笑了,说:“既然这样,那我就暂替你保存吧,我希望有朝一日能把它还给你。”小雪莞尔一笑,离开了他,继续排队接受检查。
  “你去哪儿了?”高岩问。
  “我把那块玉佩送给了一个看上去还算友善的中国人。”小雪回答。
  高岩没说什么,站在队伍中等待检查,一个国民党士兵搜出了小雪的磁性围棋看了半天,问:“这是什么?”
  “围棋。”小雪不安地解释说,她担心士兵会把父亲送给自己的礼物当成违禁品没收。
  “围棋是什么东西?”士兵问,其实他不想把围棋还给小雪。
  高岩走过去,指着墙上的告示说:“是玩具……它不属于禁止携带的物品,轮船在海上要走好几天才能到日本,这孩子带着它玩的。”
  士兵放行了,小雪感激而客气地说:“谢谢!”
  小雪和高岩他们终于通过了检查站向防疫站方向走去。小雪知道父亲一定跟在他们后边,便不住地回头张望,终于看见父亲正在接受杨戬的盘查,便暗暗为他捏了一把汗。直到看见父亲终于通过检查站,她才放下心来。
  “你在看什么?”高岩奇怪地问。
  “这些士兵怎么跟共产党领导的部队一点儿都不一样啊!”小雪支吾着回答。
  走进防疫站,负责卫生检查的美国士兵背着喷雾器依次向每个难民的头上大量喷洒强力DDT杀毒剂。良子向高岩问道:“高岩医生,那是什么?”高岩说:“杀死人身上的病菌和虱子、跳蚤、臭虫。”良子不安地说:“这么劈头盖脸地杀……人受得了吗?”说话间就轮到了他们,DDT迎面扑来,瞬间,人被白色粉沫笼罩,响起咳嗽声一片。
  开始上船了,东大屯的开拓民们望着码头上的一艘万吨级的能装4000多人的运输船“自由女神”号,无论内心痛苦还是欢愉,那张僵硬的脸上都露出难以名状的笑容,那笑容看上去又傻又狼狈,看不出任何内涵,随后他们迫不急待地一个跟着一个踏上颤巍巍的跳板。鹤田洋一患上传染病走不动,大召威弘和高岩怕他被检查出来被撵下船,只好一个人架着他的一条胳膊艰难而行,才勉强上了船,然后大召威弘像藏一件物品一样把他藏在行李堆里。
  安顿好鹤田洋一后,高岩和大召威弘又返回去帮助小雪、良子还有其他上船困难的难民顺利地通过检查。可就在这时候,意外发生了,高岩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中国人的声音:“注意检查那些患有传染病的日本人,绝不能让正在患病的人上船!”高岩的心一下子悬起来了,暗暗叫苦:“天哪!是他!他怎么也在这儿?”
  说话的人正是国民党日侨管理处的副处长陈明复,高岩用眼睛的余光看见他正朝他这边走来,紧张得心直跳。在这种关键时刻,最怕节外生枝,如果被他认出来,那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你怎么了?”小雪对脸色苍白的高岩说。高岩压低声音说:“看见那个穿制服的中国人了吗?”小雪看一眼,然后点头说:“我就是把玉佩送给了他……他怎么了?”高岩说:“我听出了他的声音,他是国民党军统局的特工,我跟他打过交道……他肯定会认出我的。”说完,他急忙把头深深地低下来。
  “你跟他打过交道?”这时脸色苍白的是小雪了。她联想起爸爸说的话,高岩光政是间谍。她想高岩如果不是间谍的话,为什么与国民党特工打交道,为什么这样害怕?想着想着,她松开了紧紧抓住高岩的手。
  高岩知道小雪可能有些误会,便说:“小雪,以后我再跟你解释……问题是,我现在怎么办?他会把我当成军人甚至是间谍撵下船的!”
  躲已经来不及了,陈明复就站在前边,跟船上的一个美国上尉说着什么。高岩显得愈发紧张,小雪从来没见过光政哥哥还有这副神情,她有些可怜他了,便四下里看了看说:“甲板上挤着数百名日侨,只要他不过来就不会注意到你。”对于小雪的安慰,高岩由衷地笑了笑,因为此刻他也是这么想的。于是,便摆出一副与其他日本侨民一样傻笑的神情,低着头,径自走着。然而,他的个子太高,实在太显眼,陈明复还是注意到了他,他朝这边走来。
  “他过来了。”小雪拉了一把高岩,低声说。
  陈明复慢慢地走过来,在高岩面前站住,上下打量这个大个子,问道:“你也是侨民?”
  高岩点点头。
  没等陈复明有什么反应,小雪急忙说:“他是我的哥哥……哑巴,能听不能说。”
  陈明复并没有在意小雪,盯着高岩,诧异地说:“他是哑巴?能听不能说?”
  高岩又点点头。
  这时,站在码头上的高铁林远远地看见陈明复正在向高岩盘问什么,并从高岩的举止上意识到他遇到了麻烦,便急中生智地对杨戬说:“杨戬少校,能请陈上校过来一下吗?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他商议,非常重要!”
  “好的。”杨戬说完,派出一名士兵去叫陈明复。
  船上的陈明复正仔细地对高岩进行盘查,他看着高岩身上的名签说:“我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呢?”
  “不可能,长官……我哥哥是个哑巴,他从不乱跑,始终待在我身边,您怎么可能见过他呢!”小雪急中生智地说,并挡在高岩前面,以引起陈明复的注意。
  陈明复认出了小雪:“是你?”小雪强装笑脸点点头。“谢谢你送给我玉佩。”小雪嘴唇紧张地发抖,说:“不……不用谢……”
  这时,那个国民党上尉跑过来说:“长官,杨少校和高先生有重要的事情找你,请你马上过去一下。”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陈明复说着,打发那个上尉先回去。然后,他又转身朝高岩神秘地一笑说:“祝你好运。”说完,他快步离开了。可没走几步,他又返回来,从兜里掏出小雪的那块玉佩,笑笑说:“姑娘,我说过这块玉佩早晚要还给你的,拿回去吧。”说完,他又瞥一眼高岩,离开了,这回是真的离开了。
  “这……这怎么可能?”高岩抬起头向陈明复离开的方向望去,心中犯了嘀咕:“一个训练有素的军统特工怎么可能会认不出我呢?这其中有什么奥妙吗?”
  “呜——”“自由女神”号起航的长鸣声打断了高岩的思绪。所有的人都向甲板上涌去,他们望着海水,望着岸边等待遣返的同胞,望着即将离开的这块土地,傻傻的笑容不见了,泪水扑簌簌而下。
  “园田姐姐……再见了,我会来看你的……”小雪一动不动凝望港口方向,喃喃自语。
  良子不敢正视那些未能上船的日本侨民,心里直道歉:“对不起,我们先走一步,请原谅。祝你们早日回来……”
  码头上还滞留着许多人,有抱着骨灰的孩子,有带着几个孩子的女人,有失去孩子的老人,有缺胳膊少腿的伤兵。这些暂时未能如愿登上“自由女神”号的人以嫉妒的目光注视着船上的侨民,心里别提有多颓丧了。这样一路同甘共苦地走过来,更使留下的人不堪心中的凄凉。他们终于伸出手向船上的同胞挥泪告别,望着渐渐离去的轮船,有的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站在甲板上的日本侨民终于呼出心底的一口气,他们可以安心回家了。就在这时候,有几个日本难民立刻换一副面孔冲到船舷旁,向站在码头上的中国管理人横眉竖眼、咬牙切齿、扬臂举拳,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们等着吧,20年后,我们还要回来,还要继续把你们踩在脚下!等着吧!”
  大召威弘看着这几个原形毕露的家伙,心里非常难受,暗暗骂道:“这帮狗东西,上船接受检查的时候还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可现在竟变成这个样子,一群忘恩负义的小人!”
  但无论船上与船下的人什么表现,都无法改变轮船的前进方向。岸上的人影越来越小了,渐渐消失在视线中。人们的心总算踏实了,陆续回到船舱里,寻找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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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大屯开拓团的侨民大部分住在船的底舱,天棚很低,没有窗户,又闷又热,几盏昏暗的灯泡不分昼夜地亮着。尽管如此,人们已经很满足了。船舱的地上铺着草垫子,保证每个人都有一个睡觉的地方。高岩、小雪和大召威弘等人找了个靠近椅子的地方安顿下来。鹤田洋一仍躺在行李堆里,他的嘴唇干裂,面色苍白,一动不动,浑身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吃饭的时间到了,一股浓烈的酱汤味飘满了整个船舱,这是一种熟悉的味道,朝思暮想的味道,真正日本人的味道。良子接过饭后,蹲在鹤田洋一的身边说:“鹤田君,吃点儿东西吧,你已经好久没吃东西了。”鹤田洋一仍那么躺着,像一个酣睡的人,再也不愿醒来。良子望着奄奄一息的丈夫,流着眼泪对高岩说:“高岩医生,救救他吧……别让他死在海上,至少应该看一眼日本的土地……”
  高岩默默不语,他知道鹤田洋一的大限马上就到了,死神已经牵住了他的手。看着可怜的良子,他只是不愿把话说出来。
  晚上的时候,躺在行李堆里的鹤田洋一终于挺不住了,他想咳嗽,但被一口痰堵住了嗓子,憋得他脸色发青,浑身剧烈地颤抖。高岩将他扳过来,使劲捶他的后背,那口痰才勉强吐出来,然后高岩又把他放下。又过了一会儿,鹤田洋一突然睁开了眼睛,四处寻找着,最后把目光落在良子的身上,说出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良子……我不能陪你回日本了……对不起……”然后他动了动手,良子明白他的意思,把他的手放在自己怀里的孩子身上。鹤田洋一很满意地眨一下眼睛,又说:“这个孩子……无论是谁的……都要……把他抚养成人。”说完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良子把自己的脸埋在孩子的身上,大哭不止。这哭声让整个船舱的人都安静下来。明白真相的人都默默地走过来,看一眼鹤田洋一的尸体,流几滴心酸的泪。小雪一边安慰着良子,一边陪着她落泪。
  大召威弘和高岩等人为鹤田洋一换一件干净的衣服,裹上白布,然后抬着他的尸体,在人们的注目下走上甲板,再走向船舷。
  良子一边哭泣着一边追出来,嘴里大喊:“鹤田君……等一等,让我跟你一起去。”
  在大召威弘和高岩将鹤田洋一的尸体坠入大海的时候,良子也拼命地想往海里跳,被追过来的小雪死死地抱住了。小雪哭道:“良子姐……你死了,孩子怎么办哪?难道你忘了洋一哥哥的嘱托了吗?”
  此刻,甲板上响起一片哭声,海水里涌起一团白色的浪花,日本侨民们面向大海,面向那浪花,一齐敬礼。轮船也发出长鸣,以示哀悼。
  夜渐渐深了,“自由女神”号驶出了东湾,进入黄海。日本侨民们都睡了,高岩和小雪并排躺在底舱的角落处,他们都睡不着,睁着双眼,听着隐隐约约传来的海浪拍打船帮的声音。
  高岩碰一下小雪说:“既然睡不着,那我们就到甲板上走走好吗?我有话对你说。”小雪点点头,披上外衣同高岩来到甲板上,月亮格外地亮,一些由于过度兴奋而无法入睡的日本侨民也陆续来到甲板上乘凉。高岩把小雪领到一个僻静处,好久好久地看着她,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尽管由于青山重夫的话使小雪如今无法判断高岩究竟是个什么人,但这一路上的相依为命,使小雪对高岩的依恋之情不减丝毫,她不知高岩将对自己说什么,或者按父亲的说法他最终将杀了自己,但这都不影响她用脉脉含情的大眼睛看着高岩。
  高岩还是说:“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觉得该告诉你了。”
  “难道他要说他早就爱上我了吗?”小雪心想,嘴上却说:“说吧,我能听得见。”
  高岩双手抓着她的肩膀,严肃地说:“小雪,在我告诉你这件事之前,我必须提醒你两点:首先,这是真实的;其次,你一定要沉住气。”
  小雪变了脸色,不安地看着高岩,一种不祥的预兆向她袭来。
  “还记得日军暴动的事情吗?”高岩继续说。
  小雪疑惑地点点头说:“记得。”
  “你知道策划这起血腥暴动的主谋是谁吗?”高岩说。
  “无论是谁,他都比魔鬼还狠毒。”小雪充满怨怒地说。
  高岩几乎不敢面对这个善良的姑娘,他沉痛地说:“是呀,是呀……他的确是个比魔鬼还狠毒的人。但他长期以来却把自己隐藏得很深很深,就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毫无查觉。”
  “他……是谁?”小雪不安地问。
  “他就是你的父亲青山重夫。”高岩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不!”小雪尖叫着一下子跳开了,“这不是真的!你干吗要开这种玩笑?不……”
  小雪的反应比高岩预想的还要激烈。她真的糊涂了,两个最亲的人,都说对方是魔鬼,是间谍,是坏人,她不知道自己该信谁的。凭她的阅历,根本难以做出判断、做出抉择。
  待她稍稍平静后,高岩非常认真地说:“这是真的。”
  小雪紧咬嘴唇,一句话也不说,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她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她不敢相信受人尊敬的父亲竟是临河血案的主谋。然而,过去发生的事情又不得不让她产生怀疑,那便是父亲的死而复生,还有他混入难民中,不敢与自己相见……这一切的一切都极不正常。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想把父亲也在这艘船上的事情告诉高岩,因为她对父亲还抱有幻想,她要当面向父亲问个清楚。
  高岩走过来轻轻地揽住小雪,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我也不愿把这件事告诉你……但我需要你的帮助……因此,必须让你知道真相。”
  小雪的头脑渐渐地清醒,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我知道你的父亲就在这艘船上……”
  “你怎么知道的……”小雪惊诧地瞪大眼睛。
  “而且我还知道他企图把一个威胁满洲安全的文件偷偷带出中国。”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小雪突然警惕地问道。
  高岩长出一口气,他觉得该让这个姑娘知道一切了,于是他说:“我是中共的情报人员,我的任务就是阻止像你父亲这样的战犯潜逃回国,并且全力追缴他企图带走的秘密文件!那个文件对我们非常重要!”
  小雪沉默不语,她的眼前又出现了父亲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这时,高岩无意向前望去,突然愣住了。他看见前边不远处倚着船舷站着一个男人,那男人正处于逆光位置,他发现这人的身影同关长武交给自己的青山重夫的逆光照片惊人地相似。高岩断定这个人一定就是青山重夫,他朝那男人走去。可是在不经意间,那男人似乎有所察觉,急忙走开了。高岩加快脚步,追到那男人刚刚站过的地方四处张望。
  就在这时,有两个美军士官迎面走过来,一个是上尉,一个是上士。高岩想走开,他们拦住了高岩的去路。
  高岩对黑人上尉说:“长官,有一名日本战犯躲过检查溜上了这艘轮船,中国人在整个满洲到处追捕他,刚才我看见这家伙了……”
  “你叫什么名字?”美军黑人上尉问。
  “高岩光政。”高岩回答。
  黑人上尉冷笑道:“这个世界真是太奇怪了,到处都是贼喊捉贼。”黑人上尉的日语说得很流利。
  高岩看着黑人上尉怪异的眼神觉得事情有些不妙,说:“你……什么意思?”
  “对不起,请跟我们来一下。”
  “不!现在不行……等会儿好吗?”高岩有些急了。
  黑人上尉固执地摇摇头。高岩望着青山重夫消失的背影急得直跺脚,他大声说:“你们想干什么?难道就不能等一会儿吗?有一个日本战犯刚刚从这里溜过去。”
  另一个美军上士已经扳住了高岩的胳膊。高岩知道无法再去追赶青山重夫,只好回过身对走过来的青山小雪说:“你回去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小雪不放心地一把拉住高岩说:“不!我跟你一起去。”
  高岩摇摇头,对小雪说:“放心吧,这两位先生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刚才我对你说的事情先不要对任何人讲,记住了吗?”
  小雪含泪点点头,眼看着高岩被带走而无能为力。
  美军士官将高岩带进警卫室。黑人上尉像个黑铁塔一样站在他的面前,突然一拳打在高岩的脸上,高岩疼得一挡脸,又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他重重地倒在地上。另一个白人弯下腰想拉高岩起来,但高岩生气地甩开他的胳膊。“说吧,什么事?”高岩坐在地上,用手抹着嘴角的血说。
  黑人上尉向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说:“有人告诉我说你是个血债累累的逃凶,是吗?”
  高岩气愤地说:“谁告诉你的?青山重夫吗?他才是个血债累累的战犯,可惜被你们放跑了!”
  黑人上尉又攥紧了拳头,怒视高岩说:“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高岩理直气壮地说:“胡说,我怎么可能是逃犯呢?我是医生,这里的侨民都知道!”
  黑人上尉跺一下脚说:“别跟我兜圈子!你隐瞒身份混进日本侨民中想干什么?想逃脱战后审判吗?”
  高岩艰难地站起来,然后坐到身边的椅子上说:“不!我在追捕战犯!”
  “你真幽默。”黑人上尉冷笑一声说。
  高岩说:“实话告诉你们吧,我是中国方面的情报人员。我在按中美有关协议的规定追捕战犯,现在我郑重地请求你们帮助。”
  黑人上尉说:“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胡说八道吗?”
  “那就请愿意相信我的人来。”高岩一扭头,冷冷地说。
  黑人上尉说:“别做梦了,到日本之前你将单独一个人被押在禁闭室里!”
  高岩一听,无奈地看看他,不想再说什么了。
  忽然,有人敲门,白人士兵急忙走过去把门打开。正见一个衣着得体的日本年轻女人站在外边,“小姐,您有事吗?”白人士兵客气地打招呼。
  这个女人竟是园田早苗,她趾高气扬地站在门口不动,说:“我能进去跟你的上司说句话吗?”
  白人士兵摇摇头说:“对不起,恐怕不行,杰力夫上尉现在正忙着呢。”
  黑人上尉走上来,说:“我就是杰力夫上尉,我很抱歉地告诉你,我跟你没什么可谈的。”说完,他伸手要把舱门关上。
  园田早苗一把挡住要关上的舱门,脸色阴沉地说:“那请你立刻发电报给你的上司,让他们向美军G2谍报部了解一下356675这组数字意味着什么,现在就去办!”
  黑人上尉犹豫地看着园田早苗,他在揣摸这个女人的来头。
  “杰力夫上尉,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执行我的命令!否则,你将承担一切损失和责任!”园田早苗喝斥道。
  黑人上尉下意识地两脚一并说:“是!”然后关上舱门向机要室跑去。
  不一会儿工夫,黑人上尉就跑了回来,他向园田早苗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很客气地说:“长官,您有什么吩咐?”
  园田早苗倒背着手说:“把门打开,我要同被你们抓到这儿来的高岩医生说几句话。”
  “是,长官!”黑人上尉立刻掏出钥匙打开舱门,将园田早苗让了进去。
  园田早苗走进警卫室,对高岩说:“对不起,高岩医生,我来晚了一步。”然后,她转身向黑人上尉命令道:“从现在开始,‘自由女神’号上所有美军士兵全部由我指挥……传我的命令,立刻抓捕一个叫青山重夫的日本人,他是我们G2谍报通缉的要犯,要活的!”
  “是,长官!”黑人上尉答应一声,跑步离开警卫室。
  园田早苗又转过身来向高岩问道:“你把青山重夫的事情告诉小雪了?”
  高岩点点头。突然,有个东西在他的脑子里一闪,他对园田早苗说:“走,回底舱去,绝不能让青山重夫得到那个围棋盒!”
  园田早苗打个激灵,然后紧紧跟在高岩的后边向底舱跑去。他们来到底舱后,发现小雪不在这里。大召威弘走上前告诉他们说,小雪刚才被一个自称是她父亲的人带走了。高岩与园田早苗又转身向舱口铁梯跑去。
  他们上了铁梯刚到甲板,就看见杰力夫上尉跑过来,他向园田早苗说:“报告长官,我们已经把青山重夫堵在甲板下的4号船舱里,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个日本姑娘。”
  高岩喊道:“糟糕!小雪被青山重夫劫持了!”说着,他们向甲板下的4号船舱跑去。来到4号舱,正见青山重夫被几个美军士兵逼到船舱的角落处,一名美军士兵端起了枪,对准了青山重夫。
  “别开枪!”高岩大声喊道。
  青山重夫听到喊声,朝这边走来,正与高岩打个照面。高岩一看,大惊失色,原来这青山重夫竟是从哈尔滨开始就同他们在一起的那个很好说话的老日侨。再一看,他居然将一把锋利的匕首顶到小雪的颈动脉上。小雪绝望地闭着眼睛,到现在她才真正相信高岩的话是真的。
  高岩上前一步对青山重夫说:“把她放了,她是你的女儿!”
  青山重夫冷笑道:“不错,她是我的女儿,是我心爱的女儿。是你!逼我不得不这样做。”
  高岩目不转睛地盯着青山重夫持刀的手。他注意到小雪呼吸急促,胸脯快速起伏,眼泪止不住地顺着她那苍白的脸颊往下流。他气愤至极,一把从杰力夫上尉手里夺过手枪,对准了青山重夫的脑袋,怒斥道:“连你的亲生女儿你都不放过……你这个禽兽!”
  躲在小雪身后的青山重夫向高岩喊道:“开枪吧,你还等什么?开枪吧!”
  高岩压不住心头的愤怒,真想一梭子子弹结果他的性命,可又怕伤着小雪,一时无法扣动扳机。他想大叫,可喉咙里被堵得满满的,简直连气都透不出来。
  青山重夫以为高岩不敢开枪,又叫道:“怎么啦!高岩先生,下不了手?”
  “你想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吗?”高岩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青山重夫冷笑道:“那就看有没有这个必要了!”
  高岩咆哮道:“她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呀!”
  青山重夫的脸都扭曲了,他大声吼道:“在帝国的利益面前,所有的一切都一文不值!”说着,他把匕首使劲按向自己的女儿。
  小雪吓得尖叫一声,她没想到令自己尊敬的父亲竟这样冷酷无情!
  “等等!”高岩大喊,他看见小雪那个背包此时已经背在青山重夫的身上,而那个围棋盒就在里边,“放了她,她还是个孩子,我们可以谈谈条件。”高岩把枪放下说。
  青山重夫立刻明白了高岩的意思,得意地拍了拍装有围棋盒的背包说:“你想同我做交易,是吧?可以,但你们得把手里的武器都扔掉,快!都扔掉!”
  高岩不想让无辜的小雪受到伤害,他把枪轻轻地放到地上,然后用脚踢开说:“现在把小雪放过来吧。”
  青山重夫对园田早苗等人喝斥道:“你们,还有你们,都放下武器!”园田早苗急忙命令美军士兵放下手中的武器。
  青山重夫看出高岩眼里的恐惧,狞笑着放开青山小雪,青山小雪立刻跑到高岩的身边,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襟。青山重夫说:“现在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可怕了……一切都结束了!高岩先生,替我照顾好小雪……你不是要同我谈谈条件吗?好哇,让他们都出去,只有我们俩,一对一!”
  高岩打了一个手势,黑人上尉和美军士兵退出了4号舱,接着是小雪,最后是园田早苗。园田早苗只退到舱口门旁,不放心地站在那里。
  青山重夫得意地对高岩说:“我早就猜到你是共产党,而且还知道你是为着‘山里的樱花’才混进遣返侨民中间的。你的表现非常优秀,你欺骗了所有的人,但唯独没骗过我!”说着,他从小雪的背包里掏出那个装着磁性围棋的银盒,“你大概一直想得到‘山里的樱花’,是吧?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个秘密,‘山里的樱花’已被我拍成微型胶卷装进棋子里,你们谁也别想得到它!”
  高岩一听,笑了,说:“你为什么不打开那个盒子看看,那些棋子是不是还在里边?”
  青山重夫愣了一下,然后急忙打开围棋盒,惊得呆住了,他发现里面装的全是石子!
  高岩从衣兜里掏出几枚棋子,说:“它们在这儿,小雪上船后,我就把它调包了。”
  青山重夫气急败坏,突然从身后拔出一支短枪对准高岩。
  “当心!”站在门口处的园田早苗一把将高岩拉到舱门外,并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枪响了,两发子弹全射进园田早苗的后心。
  她惊叫了一声,扑倒在高岩的怀里。
  几名美军士兵听到枪声,立刻冲进4号舱。青山重夫不等美军士兵冲进来,怪叫道:“你们所有的人都陪我去见上帝吧!”说罢,他按下了藏在身上的磁性炸弹的引爆器。4号舱发生一声巨响,这个疯子和几个冲到近前的美军士兵都被炸得粉身碎骨。
  舱门被强烈的气流冲开,高岩扑过去将失魂落魄的小雪压在身子下面,紧接着,海水立刻从炸开的裂缝处涌进来。
  这时是凌晨3点钟,“自由女神”号突然发生爆炸,打雷一样的声音把所有的人都从睡梦中惊醒。船舱的喇叭里传出船长的声音:“全体注意!全体注意!轮船碰上水雷,可能有沉没的危险!请妇女和孩子穿上救生衣到甲板上来!那里有救生艇!”
  船长的话比爆炸声还可怕,这无异于宣判了大家的死刑!船上的日本侨民都惊呆了,一时间鸦雀无声。经过短暂的死寂后,又像炸开了锅一样,发出绝望的哭号,然后不顾一切地拥上甲板。
  顷刻间甲板上就挤满了逃生的人们,发生了非常严重的踩踏,船员们见事情不妙,立刻组织妇女和孩子撤上救生艇。高岩本想让小雪上救生艇逃生,但她死死地拉住高岩的胳膊,说什么也不走,说要死也同他死到一块。高岩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心里暗暗发誓,从今以后,永远不会让这个可怜的姑娘再受伤。
  机要员早已用电台发出海上呼救信号,有一艘美国运输船收到信号后正向这里驶来,很快就能到这里。正当“自由女神”号开始慢慢往下沉的时候,这艘运输船及时赶到。几盏探照灯照亮了“自由女神”号开始倾斜的甲板。绝处逢生的日本难民们拼命地挥舞着双臂,叫喊不休,纷纷向甲板栏杆处涌去。
  人们逃生的速度是惊人的,很快4000余名日本难民和船员都被救上了美国运输船。人们心有余悸地站在甲板上,悲痛地望着“自由女神”号慢慢地沉入大海,就像望着自己的亲人慢慢地死去。但由于这艘运输船严重超载,无法继续前行去日本,只好返回中国。
  杰力夫上尉将高岩和青山小雪安排到一间条件不错的客舱里。经历了一生中最惨痛、最无情的苦难后,青山小雪不再为悲伤所扰,开始冷静思索许多从来没想过的事情。
  高岩忧伤地看着小雪,心疼地说:“小雪,你是无辜的。这事简直无法想象……还是忘掉‘自由女神’号上的事情吧!”
  小雪的脸痛苦地抽搐一下,泪水冲出了她的眼眶,突然朝着高岩尖叫道:“你们一直都在欺骗我……欺骗我!你和园田医生对我隐瞒了一切……”
  高岩轻声说:“是的,我们对你隐瞒了真相,但我们必须这样做。”
  “多长时间了?你知道我父亲就是你们要找的人……有多长时间了?回答我!”小雪不无气愤地问。
  “一年。”高岩有些愧疚地回答。
  小雪大声说:“我明白了……从我们在佳木斯棋牌社……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知道我父亲的事情。”
  高岩点点头。
  “这么说,你对我的一切都是假的……你背地里还在耻笑我?”
  高岩真诚地摇摇头。
  突然,小雪把脸埋在高岩的胸前无所顾忌地大哭起来。她在为所有的罪恶、所有的谎言、所有的背叛和被浪费的感情而号啕大哭。高岩紧紧地搂住小雪,轻轻地抚摩着她的秀发,直到她开始慢慢地平静下来。
  小雪抬起头,看见泪水挂在高岩的脸上。她十分惊讶,因为她这是第一次看高岩流泪。
  “你哭了,光政哥哥。”
  高岩急忙抹去泪水。
  “我知道……你在想园田姐姐……”小雪不无妒嫉地说。
  “她救了我的命……她死了,我有些难过。”高岩强装笑脸说。
  “可我呢?”小雪死死地盯住高岩,“这一切在我的心里永远无法抹去,父亲的罪恶……你们的谎言……还有我的愤怒……”
  高岩抚摩着她的肩膀说:“时间可以帮助我们抹去应该忘掉的东西。”
  小雪说:“你能忘掉园田姐姐吗?”
  “你打算怎么办?”高岩转移话题说。
  小雪流着泪摇头说:“不知道……”
  高岩说:“到葫芦岛后,我们很快就会为你们再安排一艘运输船回日本,随大召先生和良子他们一起走吧。”
  “那你呢?”
  “我是中国人,这儿是我的祖国……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小雪难过地说:“可我的家在哪儿呢?光政哥哥……我知道,我也许永远无法得到你……可在这个世界上,我的爱才是最好的,最真实的,除此以外,一切都是假的。”
  二人互相久久凝视。小雪再次扑到高岩的怀里,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声音动情而甜润地喃喃道:“光政哥哥……我爱你……但我不求做你的妻子,因为我是个战犯的女儿,这是什么也改变不了的。我只求留在你的身边侍候你一辈子……就算替我的父亲赎罪吧!在你真正找到一个好妻子之前,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我知道,我没有园田姐姐可爱,我不奢望能代替她……”
  高岩笑了,紧紧地抱住小雪,像哄一个受惊的小孩那样抱着她。良久良久,他说:“傻姑娘,谁说你不可爱……”
  小雪突然抬起头,仰着脸,然后真心实意地吻了他。高岩的周身抑制不住地颤抖一下,耳畔响起了大海的呼啸声。
  96
  天亮后,美国运输船载着大难不死的日本难民返回了葫芦岛港,迎接他们的人很多。高岩与青山小雪还有大召威弘与良子一行人走下轮船,高铁林走上前来,紧紧抱住高岩。高岩低声说:“青山重夫死了,我把东西拿回来了。”高铁林将高岩搂得更紧。
  亚美拉住小雪的手,小雪一头扑到她的怀里呜呜地哭起来:“园田姐姐死了……我爸爸也死了……”
  亚美搂着小雪说:“我们都听说了……也许他们是死在最后的人了。”
  高铁林松开高岩,说:“三虎子,我给你介绍几个人……”说着,他拉着高岩向后走了两步。
  高岩看见马震海、高铁山还有妹妹铁花并排站在那里。高铁山一身联军制服,他也参加了革命。马震海脸上的伤疤很大,但不失英雄本色。高铁花热泪盈盈地望着失散多年的三哥,强忍着不哭出来。他们是护送又一批难民来到这里的。
  高岩扑过去一一与他们拥抱,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高铁林又悄悄地拉过高岩,指着在国民党管理人员中的陈明复说:“那个陈少校不是一般的人。”这意味深长的一句话,让高岩恍然大悟。此时,陈明复也向这边看过来,他向高铁林他们行一个标准的军礼。高岩和高铁林急忙还一个军礼,他们都把彼此的笑容默默地留在心里。
  亚美正和大召威弘抱在一起哭泣,高铁林把目光定在他们的身上,高岩拉一把高铁林说:“大哥,你应该过去安慰他们一下。”高铁林一听,傻哈哈地笑了。没等他过去,就看见高铁山和高铁花他们走了过去,高铁山站在亚美面前点头哈腰地说着什么。高铁林很自豪地说:“如今你二哥是独立团三营新上任的二连长……他比以前懂事多了。”说完他哈哈大笑。
  翌日,高铁林、高岩和陈明复、杨戬等人把日本难民送上另一艘美国运输船。高铁林、高岩他们与大召威弘、良子还有众多的东大屯开拓团的日本难民一一挥手告别。
  青山小雪抱着高岩哭得一塌糊涂,因为所有登记在册的日本难民必须如数登船回国,小雪只好望着高岩说:“光政哥哥……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别忘了我。”
  高岩再一次流出眼泪,望着她登上船,又将随船远去。
  可就在运输船离岸十几米远的时候,小雪望着渐渐模糊的海岸,微笑着跳进大海。
  顿时,岸上的人和船上的人一片惊呼,这惊呼声淹没了大海的涛声。
  “不好!”高岩大喊一声,向海岸扑去,然后一纵身跃进蓝蓝的海水中。高岩的举动,无疑又迎来一片惊呼,可在这惊呼中,高铁林却哈哈大笑道:“三虎子水性不错……大海做证,又一个不愿回国的日本人留了下来!”
  运输船依然前行……